众人将他们拉开,刘淑兰瘫在地上大哭。后来,她娘家的兄弟赶过来,把她男人揍了一顿,接她回娘家。被打的不轻的男人声称要跟她一刀两断,刘淑兰从此变得精神恍惚,时而神神叨叨,时而以泪洗面。我妈去看她,“眼都浑了,说些没头没脑的话。”
我挂了我妈电话,久久地说不出话来。我努力回忆起那些跟她共处时的点滴,却都是些碎片的记忆。唯一在我脑子里不断盘旋的,是她三四年前做微商时发的一条朋友圈,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几句话:
“女人,靠父母充其量是公主,靠老公最多是王妃,靠自己你才是真的女王!”
她在文字下面配了一张自己笑眯眯的照片。在那个时候,这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,似乎还有着远大的前程。
02
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,我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。
——莎士比亚《哈姆雷特》
乡镇土炮老板王新海有个绝技,就是知道怎样在麻将桌上定向输钱。点炮八百,自摸两千,他能让对家一晚上赢三四万,让牌桌上的各路领导心花怒放,这等秘技羡煞旁人。
王新海是我爸的同学,九几年在村里搞了一块地皮,建了个零配件厂。在底层摸爬滚打几十年后,他练就了一副八名玲珑的身子骨,小到支书会计、大到县长副厅,他都能“安排妥当”,更是县里各色的洗浴、会所、KTV的座上宾。
王叔刚从体制内跳出来那会儿,可不像现在这么威风。刚办厂那会儿不懂事儿,因为顶撞了消防口的领导,被弄进看守所,在号子里被往死里打。出来后就学乖了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一直混到现在,厂子的效益也很不错。
厂子产品基本都销往国企,王新海用各种花样把领导和客户都伺候的舒舒服服。不过在其他人面前,他就没那么装孙子了,据说有一次他在KTV,有个小姐嫌他口臭,他一个耳光直接扇了过去,被看场的围住,最后找了分局的政委才摆平。
今年8月份我趁休假回老家考驾照,我爸拉我跟他吃饭,趁机托他找找关系。在席间,王新海似乎心情不佳,没喝几两就红了眼,国骂飚的唾沫横飞。我以为是他厂子的事情,结果他说的原因却让我大跌眼镜:因为下午刚在游戏里被人砍死了。
剧情很简单:他最近迷上一款网页游戏,三个月就已经充了几十万。那天下午,他眼看就要带领公会成员在团战中获得胜利,却在最后关头被一个名不经传的虾兵蟹将秒杀。于是这位中年土豪玩家,在我们面前一遍遍重复:
“这逼养的,以后见他一次干他一次!”
王新海的厂子这两年效益下滑的厉害。八项规定之后,他往日左右逢源的伎俩失效了,今年又遭到环保风暴,他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打点,但收效甚微希望渺茫。厂子从一个月挣几十万,下降到现在勉强盈亏平衡。
已经快50岁的王新海,有点儿认命了。5月份,他在无聊刷网页时,无意中被一款网页游戏所吸引,游戏设计简单粗暴——有钱就能赢,不到几分钟就他就上了瘾。到我们吃饭的那会儿,他在游戏里已经有众多小弟和拥趸。
第二天下午我去他厂里找他。办公室的老板椅上,这个眼泛血丝的中年男人一边狂点鼠标,一边兴奋地大喊“妈的,上啊,弄他”,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。听婶子说,为了避免再被无名小辈杀死,早上他又充了5万。
我试图用我了解的一些东西,来说服他不要沉迷:页游的目标人群就是王新海这种人,很有钱,有野心,没耐心,他们不需要社交,也不愿意耗尽心力升级闯关来获得满足感,过气港星的普通话虽然蹩脚,却能吸引大量用户。
几年前,我曾经采访过一名游戏公司创始人,他有着几乎完美的履历:海归硕士,顶尖游戏公司研发经历,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:“我的游戏都是能上瘾的,全是对人性的精准打磨,尤其符合三四线城市“土大款”的口味。”
在他的游戏里,很多玩家其实都是雇的,他们时而胜时而败,全都是为了刺激土豪对赢的渴望,然后让这些“土大款”心甘情愿地不停充钱,“延长刺激很重要,不能一下子全给了,也不能一直都不给。”创始人总结道。
王新海在离团战成功仅一步之遥时,突然被秒杀,其实就是一个套路。他情绪爆发的试点和充钱冲动,早已被计算好。
我在听创始人阐述套路那会儿,忍不住为这种充满高智商优越感的套路而赞叹。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精英范儿,语速飞快,隔几句话就蹦出个英文单词,办公桌后面挂着铁三奖牌,屋里弥漫着L'occitane马鞭草的气味,无不令人着迷。
而在王新海的办公室里,我盯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,他不修边幅,胡子拉碴,梗着身子,聚精会神地准备下一场的战斗,表情肃穆的像主宰世界的王。看到桌子上堆着的那份吃了一半的烧腊饭,我的心情五味杂陈。
至于我的劝解,他没听进去几句,就摆摆手说:“你不懂,我玩这个就是为了草翻别人。”
他总结完,便向地上吐了口浓痰,用脚胡乱抹了抹,继续投入到他的史诗战斗里去了。
03
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。
——莎士比亚《麦克白》
对烧烤摊老板程胜军来说,2018年9月22日下午3点27分,是他在斗地主游戏里晋升为“总督”的荣耀时刻,而此时距离他的头被啤酒瓶开瓢,只剩下不到7个小时了。
程胜军的烧烤摊就摆在我小区对面,生意冷清,因为我常在深夜光顾,跟他夫妇二人日渐熟络。他们各司其职,男的烤串,女的炒粉,分工明确。没什么生意时,老婆还是会忙着收拾,而程胜军一般就会掏出手机,开始斗地主。
在中老年手机用户里,门槛低且免费的斗地主或消消乐成为大多数人的首选,程胜军也不例外。他手机里有个斗地主的QQ群,群名很接地气:决战到天亮。群里经常被邀请参与斗地主的分享链接刷屏,每天从早战到晚。
去年程胜军也玩了一段时间快手,对着滋滋作响的羊肉串和大腰子拍过几个短视频,不过点赞者寥寥,因为类似的视频太多了。最终,他还是把娱乐重心放回到斗地主上,烧烤摊上“叫地主”“抢地主” 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程胜军是典型的底层劳动人民,致富全凭双手。2000年,他和老婆从江阴村子走出来,到上海九星市场开店做五金生意。严寒酷暑,每天除了卖电焊机,就是修机送机,干完活一天下来,两双手全是黑色机油,一到冬天手就开始脱皮。
这些年的打拼,拼出了松江的一套房子,和儿子在浦东郊区一套两居室的首付。去年九星市场关闭,他们先是搬去泗泾,地理位置的偏僻让生意愈加凋零。夫妇俩今年干脆摆摊烤串,生意一般,却让程胜军打斗地主方便许多。
我在深夜的烧烤摊上,见过他捧着手机打斗地主的样子,神情专注,不容打扰。当牌友出错牌时,他会对着手机大骂;当他抢到地主时,他浑身都绷得紧紧的。无论环境多嘈杂,他的世界就只是手机那一方天地。
那双做过20年苦力的手,手指头短而粗,早已伸不直,茧皮上布满黑色裂纹,是之前干活机油留下的,随着岁月融入掌纹,再也无法洗掉。但在操作手机时,这双手却又变得无比轻盈,出牌、等牌,全靠它们发号施令。
程胜军对自己的游戏瘾不以为然,他觉得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,房子也给儿子攒出来了,自己消磨消磨时间,有啥错?